金世安觉得自己像在冷水里泡了许久。
到底是什么水呢?他看不见任何东西,只有许多人在他耳边说话,潮、冷、难受。世安在黑暗中慢慢寻思,大概是自己流了一身的血,自己在血里泡着吧?
原来人的血是这样冷的。
他在这不知是水是血的冷的液体里,来回泡着,浮沉着,像沉入极深的海里,世安慢慢向上游,仿佛看到海面上一线光亮透进来。
有什么人在喊着。
“金总?金世安?喂!金世安!”
这声音越听越清楚,几乎切近可闻,有手拍在他脸上,又去拍他胸口。
世安才发觉自己原来一直闭着眼。
他睁开眼睛,刺目的阳光劈头盖脸地涌进他的视野。
露生在这阳光里看着他,表情十分不安。
世安一眼看到露生,立刻捉住他的手,紧紧攥住:“露生!”
露生抖了一下,本能地推开世安,“金总?”
——不,这不是露生。露生不会这样推开他,也不会用这样畏惧的表情看他。世安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年轻男人,比露生健康许多,眼睛十分单纯明亮,白净的脸上泛着焦躁的红晕,不知怎的,倒像外国人似的生了一头金发,耳朵上星星点点扎满了环,穿得破破烂烂,膝上的裤子还磨出两个洞。
露生怎么会这样打扮?
可是实在太像了,这世上怎有这样相似的人?
世安看得出了神,忘了手里还死死攥着别人的手。
年轻男人显然十分惊慌,又不敢表现出抗拒,眼神躲躲闪闪地左顾右盼。
他俩相顾无言,气氛尴尬,从外面走廊传来急促的一阵脚步声。
“金总!”
门外奔进一个个子高挑的女人,容貌平平,身材枯瘦,然而妆扮得十分浓艳,一张红唇鲜亮夺人。世安觉得她装扮说不出的怪异,一身黑衣,像中统的女特务——虽然穿得不起眼,可是气势高昂,很有些贵妇的派头。一群大夫尾随着她急急忙忙地进门,一瞬间人挤满了病房。
贵妇关切地扑到病床前,顺手拉开了年轻男人,“金总,你醒了?”
年轻男人如蒙大赦地缩进人堆里。
世安朝这一行人打量了几眼,又环视整个房间。
“这是哪里?”
大夫和贵妇面面相觑,贵妇愣了一会儿:“民众医院呀……这已经是最好的病房了。”
不,你误会了,我并没有嫌病房不好。世安想。但是他现在没有多余力气跟她解释,只好单刀直入地问,“你是谁?”
贵妇大惊失色,“金总,我是美容啊……郑美容!”
世安看了她一会儿,“哪个美?哪个容?”
贵妇茫然地窘迫,“美丽的美……容貌的容呀。”
世安好笑地看她:“……我好像不太记得你。”
你这名字取得名不副实,世安在心里同情地想。他觉得自己好像失忆了,然而冥思苦想,并不记得自己认识的女人里有这样容貌平庸又趾高气昂的类型。
郑美容目瞪口呆,一把拉过身边两个大夫,“孙院长,车主任,这什么情况?!”
孙院长紧张地握住世安的手,“金总,这是郑总呀!郑总经理,你怎么不认识了?”贵妇严厉地逼视之下,孙院长一副欲哭无泪的脸,“郑总,我们肯定是尽最大努力了……”
世安同情地看他们,继续摇头。他一眼看到刚才那个长得像露生的年轻男人,正在鬼鬼祟祟地往后躲,并且企图溜出病房,于是大手一指:“他是谁?”
郑美容和孙院长都觉得有点崩溃,年轻男人暴露在围观目光下,一脸尴尬,简直要哭了,“金总,我是白杨。”
“哪个杨?”
“……杨树的杨。”
“哦,好名字。”
整个房间的人都微妙地看着他俩不着边际地扯淡。
金世安深呼吸了一下,示意郑美容扶他起来。
孙院长和车主任连忙帮着扶起了他们的金总。
他们的金总再次环顾四周,继“这是哪”、“你是谁”和“他是谁”之后,终于不负众望地说出了最后一个问题。
“我是谁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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